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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遇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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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地省親,塗山九潭與四野門的態度千差萬別。

玄吟霧以前從來沒有去過四野門,雖然封煞榜上有名,但他是大宗大族正經師門出身,多多少少還以半個正道自居。而四野門身為臭名昭著的“死魚攤子”,黑漆漆冷冰冰,很世俗,很沒人情味,很為人所不齒,是個能不踏足就不進去的大醬缸。

法銹曉得玄吟霧初來乍到,熟門熟路避開了幾個腥氣重的地方,直奔那方“雲蒸海”的院落去。前後不費什麽功夫,就瞧見了那藍白玉的屋檐,殷餘情正杵在掌上屋的門前,臉色陰沈得怕人,法銹剛露了半張臉,他滿肚的火氣頓時閑不住了,兩手抄在胸前,冷冷發出一個“謔”的鼻音,嘴裏道:“銹主要人辦事,比小鬼還難纏,該付報酬時,比閻王還難請。”

法銹:“這不是來了嘛。”

懸著的燈盞也照亮了玄吟霧的半個身子,同是半仙,雙方的面孔在煙霧繚繞的四野門裏十分清晰,殷餘情瞧見了,不知道是不是帶點“同是天涯淪落人”的同病相憐,對他客氣了許多:“這位應該就是塗山九潭的玄老了,幸會。”

玄吟霧答了句幸會,不知該持什麽態度,拿眼瞧法銹,法銹擺手:“沒事,你們聊。”

殷餘情歇了聊天的心思,直截了當道:“少渾水摸魚,你隨我來。”

他擡腳進門,法銹負手跟在後面,一路上法銹數次貼著玄吟霧的耳朵說悄悄話,像是做給前面“孤家寡人”看的。殷餘情不住催促,緊走慢趕到裏邊寬敞的院中,小石桌上擺好了碗,側面是站牙立柱,支起的橫桿上懸著一幅畫。法銹走近了幾步,鑒賞過畫的成色,剛要拿手指撚了一下邊角,被疾步走來的殷餘情打開。

法銹斜眼瞥他,突然道:“你見法晝,可以,我必須跟著。”

殷餘情居高臨下打量法銹許久,看得她皺眉:“怎麽?怕我打攪。”

殷餘情搖頭,拿食指指節蹭過自己的眉心:“這麽長時間,我都在想一件事,你為什麽要拖我的事。你沒必要拿這個要挾我,那麽我鬥膽猜測,是你之前見了法迢遙,與他話說不到一塊去,甚至產生了很大分歧——你與他吵過?”

法銹不置可否“哦?”了一聲。

“如果是這樣,你放心,我沒空聊你的陳芝麻爛谷子,你沒必要去見遲遲。”殷餘情壓低聲音,夾了威脅的火氣,“況且,你最好註意點,這次你可不是一個人來的。”

法銹無謂一笑:“知道你也就這點伎倆了。”轉身朝玄吟霧道,“師父,您去游廊那邊歇會,叫人剖個甜瓜,我這兒要跟人幹仗呢。”

“幹仗”二字脫口的瞬間,殷餘情展臂擋在畫的前面,厲聲喝道:“法銹!”

法銹笑:“你都敢掀了半個八荒殿,怎麽知道我不敢打翻法家人的血肉呢?”

殷餘情眼角一撇,石桌上的碗已經不見了,背上一下子被激出冷汗,再轉眼,瞧見玄吟霧垂眸立在廊柱旁,手中穩穩端著那只石碗,真是防得了這個防不住那個,他不由恨聲:“法銹,法迢遙到底跟你說了什麽?我保證這次不會與你說亂七八糟的事。”

“現在談這個沒用吧。”法銹從玄吟霧手中接過石碗,拇指摩挲碗沿,寶石般的紅水輕晃,“我不聽人保證。你見法晝,我也見,否則大家都見不著。”

殷餘情暴躁起來,連帶著腰間雲蒸海的笛子也發出尖嘯,有點半瘋的兆頭了,他矛頭一指玄吟霧,咬牙切齒道:“玄老,你且試著想一想,百年之後,若能得一次面見法銹殘魂的機會,願意在他人手中毀於一旦麽?”

玄吟霧臉色立刻變了:“什麽殘魂,你在咒誰?”

法銹來勁了,火上澆油地告狀:“是啊師父,他咒我。”

殷餘情:“……”

他不忿極了,也憋漲得難受,心道這倆可真是一丘之貉,湊一窩了!繼“望法銹早死早超生”後又多了一條,別跟妖修講道理。

僵持片刻,法銹沒有任何回旋餘地看著他,殷餘情死死盯住她半晌,眼神一暗,眼皮垂下來,整個人也松弛了,白綢袍子支棱掛在他身上,風一吹,笛子嗚嗚叫,怠懶又蕭瑟。他從畫前挪開半個身子,疲憊地妥協:“你把碗放下,有話好說。”

法銹朝玄吟霧微微點了下頭,兩指蘸入紅水,隨後將碗存放到他手心,自己向前半步摁在宣紙上,勾勒的線條霎時活了一般,扯動薄紙晃動。玄吟霧握住碗退至游廊,不敢放松,註意殷餘情的一舉一動,但他似乎沒了與法銹爭強鬥勝的意思,只是默默註視畫中的人影,墨跡沖破宣紙,包裹住了他們二人,洶湧的墨汁中,玄吟霧瞧見殷餘情突然一回頭,朝他看了過來,那一眼穿透萬丈雲煙,目光蒼涼。

……

雲萊仙宗,朱璃閣。

話說法銹早先從江訪安身上搜出一盞舊花燈,盤弄許久不得解,猜測這東西與三途渡河關系密切,遂傳信仲砂,讓她註意一下這方面的線索。仲砂收到消息,想起閑書讀了一肚子的懷菁太師叔,讓弟子給他帶話,讓他查查“花燈”是什麽來歷,懷菁當即一拍腿,說查個什麽呀,這不就有現成的?說完立刻揣書趕去朱璃閣要與她講。

朱璃閣是宗主仲砂修煉之地,閶闔大熾功威力巨大,焚盡二十五丈焦土,草木不生,等閑人不得靠近。

懷菁興致沖沖等了半個時辰,才得到通傳,三步並作兩坐到前廳的座上,兩手拖著椅子往前蹭了兩下,獻寶似的將書翻給主座上的人瞧。

他拿著的正是《慕世志異》,裏頭別的不說,“花燈”這段是肯定要提起的,才子佳人的話本裏講的就是一個“情”,既有情,必然有定情之物。巧了,魔修宛慕世不通針線而擅工筆,二人原先便是因一盞花燈相知相識,情濃之時曾同提花燈漫步鶼鰈江堤,聯袂放入水中。

“宗主您瞅這兒,這段花燈的詩文最是著名,要是館肆裏的先生忘了念唱,那《志異》的戲本算是白聽了!誒看這頁,我還專門為繪了圖,用的翠青染黃,水色是湖綠綴白,正應了剛剛那句‘翠禽籬上翹,俏出一江春風老’……”

仲砂僅僅掃了一眼,眼風直接掠向懷菁,停留的時間久了,懷菁摸了摸臉,湧上點不好意思來,期期艾艾問:“我臉上有什麽嗎?”

仲砂道:“你說的我不感興趣,重點。”

懷菁哦哦兩聲,打住滔滔不絕的話頭,翻過畫,指向用朱砂勾出的段落:“都在這兒了,他們的燈花樣式都有詳寫,但是真是假不得而知。”

仲砂接過書卷,一行一行翻閱,懷菁支著下巴安靜陪著看,一會功夫眼珠子從握書的手逐漸往上,到了仲砂低垂認真的眉眼間,偷偷摸摸的,看幾眼就別過去瞧瞧四周,轉一圈又回到她身上,任由心裏百十只貓爪蹦跶,屁股黏在椅子上不肯離開。

他哼哼唧唧念《慕世志異》的戲文,帶出了一點點京腔:“翠禽籬上翹,俏出一江春風老,郎君道慕恁個世?冤家休得再笑,拋……”

念上了癮,他自得其樂地搖頭晃腦,想著萬年前,少年郎與魔女的打情罵俏,執同一支筆繪花燈,混在萬千鶼鰈江堤的公子小姐當中,貼面私語,將花燈輕沾水面,潑水讓它漂遠。

仲砂輕輕一蹙眉,似乎是嫌他打擾,懷菁立即閉嘴,眼珠做賊心虛往旁邊一轉。眼尖瞥見窗邊閃了一下銀色的小點,他撓頭,正待過去查看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弟子擅離職守,那一點銀光驟然放大,電光石火之間,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那是什麽,還沒回神,腳先腦子一步拽著身體縱身撲去,剎那,紮入肉中的刺痛,四肢漸漸漫上寒意。

天旋地轉,血汙嗆鼻。

最後一刻,他想起他的戲還沒唱完。

“拋一朵燈花,看君知不知……”

不知也好。

變故突生,朱璃閣四周的弟子第一時間破門而入,第一次錯失先機,第二支銀光裹挾疾風電光而來,仲砂反應極快地一拍座椅,虛空頓開,身形瞬間吞沒不見。

同時,敵襲堂鐘爆鳴,松木搖晃,震蕩在整個雲萊仙宗的上空。

……

四野門,雲蒸海掌上屋。

左右不過半刻鐘,法銹與殷餘情便從畫卷中走出,不發一言走向相反方向,殷餘情摔門將自己關在屋裏,法銹則仰靠在游廊下的躺椅上,揉按自己的太陽穴。

面見法晝的那一刻,法銹大約知道了殷餘情竭力阻撓的原因。

誠然,不是每一個家主都出過八荒殿,遍嘗人情冷暖,領略風光無數。

他們大部分終其一生困頓於白玉天回旋廊之中,法晝也是其中之一,因為這個原因,她的神態滿是不谙世事的天真,靈動俏麗,與京都普通世家的貴女如出一轍。這樣看來,殷餘情原先的名字殷錦真是貼切,他就是一匹的柔軟錦緞,包裹住一塊名為法晝的水晶。

錦緞的作用,是隔開脆弱的水晶與鋒利的石頭。

法銹通情達理地落後殷餘情五步,抱臂藏身陰影,除了監聽不幹別的。然而她低估了法晝的敏銳,有情人相見的脈脈溫情在法晝察覺法銹的存在後消失殆盡,法銹只得從陰影處上前三步,忽略殷餘情難看的臉色,頷首作禮:“八荒法家第四十九代家主,法銹,修捭闔不世功,至半步天道。”

法晝微睜雙目,瞳仁裏流淌光輝,她向前擡起雙手,似乎想捧起法銹的臉,歡欣溢於言表:“你過來。”

法銹依言照做。

殷餘情警惕註視法銹的一舉一動,法銹沒看他,沈默佇立。法晝雖叫了人過來,卻有些靦腆,不知道該與妹妹說什麽,不時將鬢發往耳後別,半天才想出一句開場白:“你與我長得有一點點相像。”

殷餘情拆臺:“不像。”

法晝瞪他一眼,法銹笑了笑:“是不太像。”

這回輪到法晝語塞,暗中擰了一下殷餘情,殷餘情享受地靠近了些,法銹裝看不見,閑閑地扯過話頭:“雖說是血親,還是有不同的。我曾見過法迢遙,與我更不像。”

法晝臉上的窘態消失了,她確認道:“法迢遙?法世後面那個,活最久的家主?”

“是。”

法晝默然,似乎忽然間理解了妹妹的疏離:“你說他啊……我知道他努力拖延壽命,是不想讓‘仙胎’五十代、一百代、一千一萬代這樣無休止誕生死亡下去。”她話鋒一轉,“但法銹,我知道他的想法,卻沒有活那麽長時間,其他四十五位血親想必也有想到,可都沒活過他的壽命。”

法銹猛地看向她剔透的眼眸。

殷餘情心道完了,拉了一下她的手臂:“遲遲,我……”

法晝輕輕避開他。

“阿錦哥哥,讓我把話與我妹妹說完。”

她的聲音仍舊輕柔,眼裏清澈的流光漸變,如化火巖,每一滴生前的血都在她殘魂中燃燒。法銹收斂了臉色,肅靜地緩緩站直,在法迢遙面前跪下的膝蓋灼痛,在某一個時刻,她終於意識到這是她的姐姐,她的血親——與絡娘、與水綠姑娘那些年輕不谙事姑娘不一樣——曾為仙胎,共抵煉道四輪,胸膛交織磐石與烈火,也是孤絕一人在夜深人靜與生死之際咬牙切齒問出“何為天道?”與“我可能破之?”的修道人。

“法迢遙活了太久,忘掉了一些東西。”法晝說,“我沒有忘。”

法銹張了張嘴,沒說出話。

“我一輩子沒出過八荒殿,困於浩渺成空功與煉道四輪,困於仙胎與天子袞服,縱不能破天道,也要窮一生嘗試,但求死而無悔。浩渺成空功是將來路上的無數岔路、無數定數,那就無數次的重來,大道無形,天道無為,何為變數?法銹,大道五十,天衍四十九,你為其一。”

法銹:“我知道。”

短短幾句話迅速耗盡了法晝最後的力量,猙獰的熔巖顏色從殘魂的表面慢慢消退,也帶走了她的鮮活,法晝蒼白地彎起眼角,微微笑了一下。

她說:“我還是覺得你與我有點像。”

法銹答:“像。”

法晝低頭笑笑,又朝殷餘情笑,殷餘情臉色鐵青推開法銹,張開雙臂想拉住她,卻對逐漸消散的殘魂無處下手,急促又柔聲叫她:“遲遲,遲遲。”至哽不成聲。

法銹默默垂頭,看見兩指上還沾有紅水,極慢地摩挲了一下。

灰飛煙滅終有時,徒留相思無盡。

殘魂散去,畫卷上的墨跡淺淡如水,殷餘情此後鎖門不出,法銹自顧自揉著頭,玄吟霧坐她對面的石凳上,他對殷餘情入畫卷時的一眼蒼涼心有餘悸,不由自主想看住法銹,求個心安。

沒多久,刮擦聲由遠而近,鷹頭從院門大步走來,在躺椅一側站定:“飼祖。”

法銹沒有回頭:“嗯?”

鷹頭俯身在法銹耳旁底底切切說了一些事,夾雜四野門黑話,以玄吟霧的耳力只能零星聽到幾個字,鷹頭說完便直起身,不發一言往後退去。

法銹慢慢摩挲自己的雙手,臉色說不上好也不算差,玄吟霧問:“出事了?”

“一點小事。”

法銹面容倦怠,不願多話,玄吟霧也到此打住。過了小半個時辰,殷餘情的下人來報,他才知道傳遍四野門的“小事”是什麽。

雲萊宗主仲砂,遇刺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還有一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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